“在‘文革’年代,頂著‘唯生產(chǎn)力論’的風險,周鉉潛心對天麻生活史等做了系統(tǒng)研究……揭示了天麻與蜜環(huán)菌生活的全過程,用天麻種子進行有性繁殖,獲得成功,實在不易。彝良縣朝天馬林區(qū)生活艱苦,在此堅持觀察實驗十余年,何等艱辛!”
——已故中科院院士吳征鎰在《我的第一位研究生——周鉉》一文中深情記述。
“很榮幸我被評為‘九三楷模’。但也很慚愧,在我身邊還有許多比我優(yōu)秀的人,周鉉就是其中一個。要我說,周鉉才是當之無愧的九三楷模。”
——被稱為“重樓之母”的李恒,在被評為九三學社中央第三批“九三楷模”時對筆者感言。
身邊的朋友、同事,提起周鉉,也多是崇敬、褒獎、溢美之詞。
周鉉,到底是個什么人?
我心中對這位老者充滿好奇。一直想去拜望,可聯(lián)系了幾次,他不是外出開研討會,就是在下鄉(xiāng)。重陽節(jié)那天,社省委組織看望老同志,可他單位的人說,周老到昭通參加第五屆全國天麻會議去了。
92歲的周鉉仍然很忙。有一天,突然接到聯(lián)系人的電話,說周老回昆明了。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,我終于見到了這個傳說中幾乎神一般的人物。
清貧學者
來到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職工宿舍,92歲的老者不知什么時候已經(jīng)站在門口。面容清瘦,但皺紋和老年斑都很少??雌饋砥胶?、慈愛、儒雅,像一位學者,又似鄰家老爺爺。一件深咖色燈芯絨西裝,看上去已有些年頭,衣型有些變形,顏色有些不均勻,袖口也有些磨白。西裝下面一件深紅色拉鏈立領毛衣,胸前有個不起眼的小洞,看上去也有些變色,可能已穿了好些年……
周鉉家住三樓。打開門,筆者怔住了:房子是石灰白墻,拋光水泥地面,陽臺上一個水泥板搭起來的簡易灶臺……一看就是上世紀80年代單位的配套房,沒有裝修,直接入住。一套用了有些年頭、坐上去就會下陷的沙發(fā),一把上了年紀的春秋椅,一臺電視,一個茶幾,一張可以折疊的簡易餐桌,便是客廳的全部。茶幾上零落放著些雜物,兩個搪瓷碟盛放著切開了成瓣的橙子,在雜物中格外顯眼。餐廳掛著一副友人親自作畫題跋送給他88歲生日時的賀壽梅花圖,算得上鮮亮。
老伴十幾年前去世,周鉉現(xiàn)在一個人住。三個孩子都已成家立業(yè),有時間就會回來看他。“吃吧,這是褚橙……”周老熱情招呼我們。
如果不是親眼所見,真的很難想象,這位每年為國家創(chuàng)造幾百億經(jīng)濟效益、讓云南許多農(nóng)民脫貧致富、被稱為“天麻之父”的學者,家中竟是這般模樣?所謂“學者清貧”,大抵也就是如此了吧。
坐在有些塌陷的沙發(fā)上,我和周老聊了起來。從他的童年,聊到他的現(xiàn)在,從他的生活聊到他的工作,還有他寫的詩歌……一個個記憶碎片,近百年人生,真切、散淡、厚重。
或許是源自常年科學工作的嚴謹,周老做什么都專注認真,與人說話時也是如此,眼睛專注的看著你,認真聽認真講,短短幾句就能抓住重點,很少冗余;看書也很專注,雙手捧著看得仔細;吃飯也很專注,吃自助餐,近10個菜肴,他卻只取兩個,低著頭,順著碗的一個角,每一口都吃得認真,干凈,沒有一粒剩飯。
已是耄耋之年,但周鉉的記憶力卻出奇的好,過往生命中很多細節(jié)都記得清楚,回憶往事,通體透著兩個字:“教養(yǎng)”。老者眼神良善、單純。說話語氣溫和、清晰、克制,語速不緊不慢、娓娓道來,言談之間,謙遜、博學,沒有飽經(jīng)滄桑的糙礪與怨懟,沒有資深專家的驕傲和霸氣,反倒有一種讓人心動的溫暖,給人一種無法抗拒的信任感。
優(yōu)渥少年
其實,周鉉本是優(yōu)渥家境滋養(yǎng)出來的“少爺”,飽讀詩書。1926年5月,他出生于黃帝故里河南新鄭。周鉉說,自己的名字是爺爺取的,“鉉”字意為橫貫鼎耳以扛鼎的器具,鼎象征國家社稷。
“曾祖父在時,家里有24頃土地,到我記事的時候,大概還有8頃,稱得上是全縣首富。我作為三代單傳的獨生兒子,小時候很嬌氣,所有人對我都很寵愛。記得那時家里有一個很大的書房,里面全是古書,有許多還是善本??上Ш髞?lsquo;破四舊’,那些書全被燒了。”周鉉的父親曾在河南鄭州日報社做記者,喜歡寫文章、寫游記。“他的文筆很好,遺憾去世很早。小時候在父親督促下,我經(jīng)常呆在書房,讀了不少四書五經(jīng)。父親教我一些古文,還給我請了一個叫李柳塘的啟蒙老師,教我詩詞……”說起小時候的事,周老臉上滿是溫暖的光。
平靜美好的生活并沒有持續(xù)太久,周鉉小學畢業(yè)升入初中時,日本侵略者到了河南。據(jù)說,1938年為擋住日本兵,國民政府炸開黃河,花園口決口,他的家鄉(xiāng)成了河防前哨。后來,他離開家,到開封念高中。
“1944年冬,高三寒假,我跟淪陷區(qū)同學一起回老家仁和寨。但是家沒有了,日本人把整個仁和寨都掃蕩了。”
“后來河南全部被日本侵略者占領,我就跟著學校跑到了陜西寶雞,從那時開始,生活一下變得很狼狽,跟家里也不通信了。在寶雞畢業(yè)以后,我考取國立西北農(nóng)專,在蘭州讀了一年書。本來入學考試是第一名,是全公費的,但等我一路奔波趕到學校時,已經(jīng)開學一個月,全公費就沒有了,學校給我補了一個半公費。那年冬天,蘭州冷到零下17度,我沒有厚衣服穿,后來學校給我捐了一點衣服。也沒有被頭,還好教室里有火筒爐子,火筒周圍溫度很暖和。我住在教室里,每天晚上都把火筒燒得很旺……”
亂世才俊
1945年周鉉高中畢業(yè),同時考取金陵大學森林系、上海復旦大學、同濟大學的生物系。入學經(jīng)歷,也頗有些曲折。
本來去的是教會辦的金陵大學,但得知自己是復旦入學考試第一名后,周鉉還是決定去了復旦。
“入學之后,我得了鼻竇炎,申請到一個教會醫(yī)院就醫(yī),沒想到醫(yī)生拿我當‘標本’,拿著鼻鉗東一下、西一下,兩個月以后,鼻子被折騰得不行了。沒有辦法,我就休學回家了。到第2年暑假,又復學到同濟。后來就在同濟大學畢業(yè)留校。院系調(diào)整的時候又到了華東師大,就是現(xiàn)在的華東師范大學。”
從小喜歡窩在家中書房里遨游的周鉉,在父親及小學老師劉振中的影響下,喜歡詩詞歌賦,寫得一手好文章,文科成績很優(yōu)秀,但他更喜歡理科的研究探索。“不為博取功名,只因為在探索和研究中能找到樂趣。”
1956年冬天,全國學蘇聯(lián)招考第一屆研究生,在西南師范學院教書的周鉉,考取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,成為中科院院士吳征鎰第一個研究生。1960年,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昆明分所成立,周鉉便帶著母親和妻兒隨恩師來到昆明。
“我把母親也帶出來了。父親死后,母親成了一個孤老太太,但頂了‘地主婆’這個身份,本是出不來的。我到中國科學院開證明,拿到當時的新鄭縣縣政府,說是支援大西南。他們也搞不清楚昆明離南邊到底還有多遠,一看是支援大西南,就批準了。生產(chǎn)隊隊長人很好,把我們老老小小一家送上了火車。”就這樣,周鉉與母親妻兒,先坐火車到貴州,又坐了7天汽車,到了昆明。
天麻情緣
幾年后,周鉉進入昭通市彝良縣小草壩,從此和天麻結(jié)下終身情緣。
周鉉與天麻結(jié)緣,始于1931年他5歲時的一次傷痛。周鉉至今記得,那天是中秋節(jié)。月亮升起來了,家里大人們忙活著舉行拜月儀式,周鉉和小伙伴們歡快地圍著擺滿了月餅、水果的供桌跑來跑去。突然,一個小伙伴不小心推倒了桌子,桌角擊中了周鉉的腦袋,他只覺眼前一黑,昏了過去。醒來時,腦袋已經(jīng)纏滿厚厚的繃帶。母親找來村里最好的刀傷藥為周鉉敷上,祈禱兒子只是受點皮外傷。但事與愿違,因為大腦受到損傷,周鉉外傷疹愈后,卻無法走路了,只能依靠母親拉著慢慢挪動步子。行走不便,聽力也出現(xiàn)障礙。為治好周鉉的病,母親帶著他四處游走,尋訪了很多名醫(yī)。終于,有一個“堅持食用煮熟的天麻”的方子讓周鉉的病情有所好轉(zhuǎn)。“每天用煮熟的天麻粘上蜂蜜吃,就像吃個糖果。”堅持吃了8年之后,周鉉走路不穩(wěn)、耳聾的癥狀都有了很大改善。長大后周鉉才知道,作為一味名貴中藥材,天麻入藥已有1000多年歷史。
據(jù)《本草綱目》記載,天麻不僅是名貴藥材,更是藥食同源的傳統(tǒng)養(yǎng)生滋補上品,早在《神農(nóng)本草經(jīng)》中就有記載:“殺鬼精物、蠱毒惡氣、久服益氣力、長陰肥健。”而產(chǎn)自云南小草壩的天麻,則是天麻中的極品。
云南小草壩有著昭通最大的原始森林,寒暖流交匯于此,常年多雨多霧,氣候溫涼潮濕,山清水秀,是優(yōu)質(zhì)天麻生長的有利環(huán)境。小草壩天麻個大、肥厚、飽滿、半透明,品質(zhì)優(yōu)良,含有十多種氨基酸,其中對腦神經(jīng)和肝臟有補益作用的天門冬氨酸、谷氨酸、精氨酸的含量都很高,是云南天麻的代表,素有“云天麻”之稱。
小草壩天麻身上的歷史故事也不少:據(jù)傳早年英國傳教士來到彝良,就對小草壩天麻倍感興趣,在他們自制的地圖上,特別標注“小草壩”,以示著名天麻的原產(chǎn)地和對小草壩天麻的特別關注。另據(jù)記載: 早在大清乾隆50年(1785年) , 四川宜賓知府就曾派專人前來彝良小草壩采購天麻,以作為貢品向乾隆皇帝祝壽……
上世紀50年代,云南小草壩天麻的高品質(zhì)已享譽全國,各地天麻采購商紛至沓來。但小草壩野生天麻產(chǎn)量極為有限。由于過度采挖,彝良小草壩野生天麻產(chǎn)量已呈逐年下降趨勢。為讓“老天保佑“,小草壩的村民進山尋找天麻,還要舉行隆重的“叫山”儀式。盡管如此,很多村民鉆進森林十天半月,仍一無所獲。周鉉說:“彝良天麻最火爆的時候,各省的藥材采購商都是拿著本省最珍貴的藥品來換購,廣東拿珍珠,吉林拿人參,就為了得到最純正的彝良小草壩天麻。”
面對全國藥材市場對小草壩天麻的火爆需求,云南省藥材公司求助吳征鎰院士,希望吳院士協(xié)助公司開展天麻繁殖研究。為探尋天麻的生長之秘,1966年,時年40歲、被認為“家庭出身不好”的周鉉,帶著恩師重托,同時也為了避開那場風起云涌隨時都在沖擊他的政治運動,拋下年邁的母親、妻子和三個十幾歲的孩子,揣著一本《毛澤東選集》,只身從昆明進入彝良小草壩原始森林,開始了他的天麻研究之路。
“瘋魔”研究
在小草壩,周鉉一呆就是13年。
剛到小草壩時,無論是民間還是學界,都沒有天麻有性繁殖先例。多年來,在當?shù)亓鱾髦痪漤樋诹铮?ldquo;天大麻天麻,天生之麻,老天爺播種,土地爺發(fā)芽。人想栽活,那是白搭。”當周鉉告訴村民要解決天麻有性繁殖難題人工種植時,許多村民根本不信,覺得那是天方夜譚。
“周鉉啊就是一個瘋子。什么有性繁殖?玄乎乎的。天麻,是天賜的神物,如果人工可以栽種,就不叫天麻了。”
“他放著昆明四季如春的好日子不過,偏偏要跑到我們這個天無三日晴的鬼地方來自找苦吃,腦子是不是有問題?。?rdquo;
面對村民的不解和學術(shù)界的質(zhì)疑,周鉉一笑置之。
憑借著自己深厚的生物學功底,13年時間里,“不信邪”的周鉉在小草壩天麻試驗站,頂著被扣上“唯生產(chǎn)力論”大帽子的風險,與當?shù)厣矫袢跒橐惑w,走到哪家住在哪家,白天和戶主吃燒洋芋,晚上跟戶主蓋一個被頭;克服設備簡陋、研究資料匱乏、自然條件惡劣等常人難以想像的困難,甚至幾次與死神擦肩而過,帶領科研人員跋山涉水;以瘋子般的科學探索精神,在小草壩的原始森林里采集野生菌源作母本,依托天麻種子,開展天麻無性、有性繁殖實驗和研究。
“爸爸剛到小草壩的時候,很久才回一次家,而且每次幾乎都是被造反派強行叫回昆明挨批斗的。回家和我們也不特別親。在我們?nèi)⒚玫母拍罾铮?lsquo;爸爸’就是一個稱謂,沒有具體的內(nèi)容。一直是媽媽帶著我們東躲西藏,靠微薄的工資維持生活。那時候爸爸工資不算低,但一半多都被他帶到小草壩去了,一部分用來買研究資料,一部分用來接濟當?shù)啬切┴毟F的農(nóng)民。常常,連身上的衣服他都會脫下來送人。昭通很冷,媽媽給爸爸做過好幾件棉襖,都被他送給農(nóng)民了。他和那些農(nóng)民的關系很好。那時候我十幾歲,不懂事,總是聽人說爸爸是壞人,我們在同學面前很抬不起頭,很自卑,內(nèi)心挺怨恨爸爸,我甚至看見和爸爸一樣戴眼鏡的男人都恨,覺得他們是壞人……”周鉉的小女兒如今說起小時候映像中的爸爸,仍然感慨唏噓。但周鉉似乎對外界如火如荼的政治運動不是很敏感,即便被召回昆明挨批斗,回到家還是埋頭看資料,沉醉在自己的天麻世界里忘乎所以。
“城里鬧運動那幾年,我在小草壩,3年沒有回家,夫人帶著孩子逃到北京,3年后天麻繁殖已經(jīng)搞出成績了。當時工宣隊到我家找我,一看不在家,說我是逃避‘文化大革命’,就打電報追我回來,‘勒令周鉉返所’。接到電報我不敢不回來。回來一看,全所都貼著我的大字報,還貼著老師吳征鎰的。我忍不住寫了幾首詩,流露了一些情緒,加之我的‘成分’不好,‘造反派’就抓住這個詩詞,把我告到公安四處,要以反革命罪抓我。昭通的那些老鄉(xiāng)對我很好,他們知道消息后立馬打電報給‘造反派’說,如果周老師不回來,一切經(jīng)濟損失由你們負責。群眾的影響力是很大的,‘造反派’接到電報,只好把我放回了昭通……”
天麻之父
周鉉的研究基地建在小草壩的朝天馬花包樹。林大溝深的朝天馬是野生天麻最好的繁殖場所,同時也是金錢豹理想的棲息地。有次,周鉉一個人背著背簍,要到當?shù)匾粋€燕子洞收取燕子肥做天麻肥料,走到一個路口,不經(jīng)意向叢林里望去,只見一條花斑狀的尾巴左右搖擺,“壞了,遇到豹子了!”
周鉉趕緊往后退,可偏不湊巧,不小心掛斷一根樹枝,隨著樹枝“咔嚓”斷裂的聲響,被驚擾的金錢豹回過頭來直面周鉉。“當時它離我只有20多米遠,但我不敢轉(zhuǎn)身也不敢走,就站在那兒發(fā)抖!我心想它要是撲過來我就徹底完了。正在這時,來了幾個進山打獵的苗族同胞,豹子見又有人來了,才轉(zhuǎn)身離去。”從那以后,周鉉每次進山都要一路唱著京戲“楊子榮打虎上山”,為自己壯膽。
多年的堅守,無數(shù)次實驗,無數(shù)次失敗,無論嚴冬酷暑,都堅持不懈觀察、試驗,直到1968年,才第一次在苗床上看到自種天麻的影子。
1970年,周鉉的實驗基地終于摸清天麻的生長規(guī)律,揭示了天麻的生活史,成功培育出供給天麻種子萌發(fā)營養(yǎng)的外源營養(yǎng)源——萌發(fā)菌和天麻成長所需營養(yǎng)源——蜜環(huán)菌,人工繁殖的天麻終于普遍成長,而且己經(jīng)達到了連片態(tài)勢。在中國乃至世界上,改寫了天麻只能野生不能種植的歷史。周鉉因此也被稱為“中國天麻有性繁殖法的創(chuàng)始人”“南天麻之父”。
天麻的有性繁殖雖獲得成功,但如何預防病蟲害、實現(xiàn)種植高產(chǎn)高效等一系列問題還等著周鉉探索研究。為實現(xiàn)全年不間斷觀察記錄,后來的5個春節(jié),周鉉都選擇和他的“天麻家人”一起度過。周鉉至今記得1975年的春節(jié)。“連日大雪讓朝天馬一片銀裝素裹,平地積雪三尺,千溝萬壑一片白茫茫,呼出的氣和身體的熱氣也與天地混成了一片……”回憶似乎又把周鉉拉回了隆冬的小草壩。
接連大雪,也餓壞了當?shù)氐凝B鼠。它們發(fā)現(xiàn)了基地里接近成熟的天麻,便開始竊食。守在天麻基地旁邊的周鉉,看見自己精心培育呵護的寶貝被鼴鼠一口口咬食,一下氣惱起來,他忘記了自己有短暫性腦貧血病癥,拎起一根竹棍便開始追打鼴鼠,追出幾百米后,不小心摔倒,腳踝骨折,昏倒在了試驗基地旁。被路過的工人發(fā)現(xiàn)后,他才撿回一條命。
后來周鉉被接回昆明養(yǎng)傷??粗稍诓〈采系闹茔C,吳征鎰狠狠‘批評’了弟子:“你這樣玩命,行嗎?”周鉉懦懦的笑笑。可沒過多久,固定骨折的護板還沒拆,杵著拐杖,周鉉就又返回了朝天馬。他還是擔心,“那些鼴鼠會不會偷吃天麻”,那可是他和基地所有人多年的心血,也是他的希望。
天麻人生
雖然珍惜這份成果,但周鉉并未將其據(jù)為己有,而是擋住各種誘惑,毫無保留地推廣介紹給當?shù)厝罕?、有關單位。“知識是社會的財富。社會把你培養(yǎng)起來,你回饋社會為社會做一點事情,這是理所當然的。當時日本藥學會會長高橋真太郎請我去,我不去;德國波恩大學的請我去,我也沒有去。我可以無償在國內(nèi)傳,但不能傳到國外。我要暫時保密,”
天麻有性繁殖的研究成功了,可要讓對天麻幾乎有崇拜情結(jié)的村民人工種植天麻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如何扭轉(zhuǎn)村民的思想觀念,又成了擺在周鉉面前的一大難題。他進村入戶,苦口婆心給村民講解,不僅邀請村民們來基地參觀,免費將天麻種子發(fā)放給村民,還手把手教他們種植。但即便如此,推進還是非常困難。
許多村民只是觀望,根本不相信天麻可以人工種植。有的村民勉強配合,完全是看在周鉉平時對他們比較好常常接濟幫助他們的情分上。在周弦試驗基地旁的一戶村民,有次家里實在拿不出錢來買鹽,周鉉便接濟了他一角七分錢。念著這一角七分錢的情分,這戶人家進入當?shù)氐谝慌N植天麻的人群。后來,這戶人家成為第一批靠種植天麻富裕起來的示范帶動戶。
為讓周邊的村民相信天麻是可以種植的,除了帶動戶的示范拉動,頗有文藝才華的周鉉還編寫了一首通俗易懂的《種天麻花花歌》:“天麻花花是個寶,種好天麻少不了。天麻花花小又輕,單憑肉眼看不清。樹林遭火發(fā)天麻,細查根源就是它。發(fā)芽花花土中埋,四年五年出土來。花花發(fā)芽吃菌絲,靠吃菌絲一輩子。認識自然為改造,大家快把花花找。”他還跑到彝良縣政府打字室,自己花錢打印了200多份,一一發(fā)放到村民手上……經(jīng)過多方努力,種植戶才漸漸多了起來。
1979年,昭通天麻的人工種植終于走上正軌,周鉉才回到昆明,擔任研究所形態(tài)組的主任。然而,回昆明后的周鉉每年仍花大量時間往昭通跑,在他心里,昭通就是家了。
如今,通俗易懂、膾炙人口的《種天麻花花歌》也已成為周鉉推廣天麻種植的最好教材,在小草壩廣為傳唱。
1986年,還有兩年就可以評研究員職稱的周鉉,不顧同事和家人的反對,頂著副研究員的職稱,堅決退休了。“退休后雜事少,可以做更多的研究,服務更多的麻農(nóng)。”退休之后,不再擔任研究所形態(tài)組主任職務,但他天麻研究的工作并沒有結(jié)束。為了更廣泛地推廣,他開始到全國各地傳授天麻人工種植技術(shù)。盡管身體不太好,但只要有人邀請,他都會免費去做講座、做示范、教人種植。多年來,他跑遍了全國除西藏和臺灣之外的所有野生天麻產(chǎn)區(qū),全國野生天麻的分布,包括栽培的情況,周鉉都了若指掌。
同時,他靜下心來,梳理多年研究成果。1987年,他與人合作出版專著《天麻形態(tài)學》;1988年,由他主持完成的《中國天麻屬植物的綜合研究》獲云南省科技進步三等獎;2002年他獲云南省政府特殊津貼;在受聘擔任企業(yè)天麻生產(chǎn)技術(shù)顧問期間,他又撰寫了《烏天麻仿野生栽培》一書。期間他還著有《天麻生活史》《國產(chǎn)天麻屬植物的整理》《烏天麻仿野生栽培》等。2012年11月13日,首屆全國天麻會議在湖北宜昌舉行,周鉉被中國菌物學會授予“中國天麻研究終生成就獎”。
不過,如今周鉉最牽掛的仍是他呆了13年的小草壩。他說:“如果我身體好,以后每年都要到彝良一個月,我的夢想是把彝良天麻年產(chǎn)值做到50至100億元。”
為表彰周鉉對當?shù)靥炻楫a(chǎn)業(yè)的貢獻,2014年,彝良縣授予周鉉“彝良縣榮譽市民”稱號,并打破傳統(tǒng),請雕塑家給健在的周鉉塑了一尊像。2016年,彝良縣天麻博物館開館,周弦的半身銅像屹立在最顯著位置……
訪談臨近尾聲,周鉉起身從桌子上拿出一個陳舊的小布包,攤開來是不同品種的天麻:烏天麻、黃天麻、紅天麻、綠天麻……這些不起眼的小東西,價值不菲。不過,周鉉眼里的天麻,與其說是財富,不如說是他的人生?!?/div>
50多年來,他在天麻的世界里默默耕耘,極致鉆研,淡薄名利。因為那些他視為兄弟姐妹的父老鄉(xiāng)親,他的世界清貧又奢侈。種植天麻,他仿佛也是在為自己的靈魂種植糧食,他像潛藏在大山深處卻被世人奉為神物的天麻,游歷于繁華世界的邊緣,附著于精神王國的高處。
告別老人,回頭看著他站在單元門樓道口孤單模糊的身影,腦海中翻轉(zhuǎn)著他跌宕一生的諸多畫面、片段,忍不住淚眼朦朧……
(本文轉(zhuǎn)載自《民主與科學》雜志2019年第1期,作者 趙國志,九三學社云南省委宣傳處副處長)0 條相關評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