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邊是膨脹的欲望,一邊是幾近原始的操作方式,足以撬動全球冬蟲夏草產(chǎn)業(yè)鏈的西寧勤奮巷,將如何尋找它的未來?
1克冬蟲夏草相當于兩克黃金?這并非天方夜譚。近年來冬蟲夏草價格持續(xù)看漲并一度達到歷史高位,而今終端市場上最頂級的品種已被炒到35萬元/500g以上。換句話說,買1千克這種冬蟲夏草的錢,足以買兩輛寶馬轎車!
——既非生活必需,亦難見起死回生之效,“天價”冬蟲夏草背后究竟?jié)摲鯓拥挠?012年10月,記者追根溯源,來到一個在地圖上毫不起眼的地方:青海西寧勤奮巷。
這里是全球最大的冬蟲夏草批發(fā)市場。不到300米的小巷,僅20分鐘就能走完,卻決定著全世界冬蟲夏草的價格。這里每一次大的價格波動,都可能引發(fā)終端市場的劇烈震蕩。
毛巾下的巨額交易
出發(fā)前,記者就已從蟲草圈內(nèi)人處聽說,在勤奮巷做蟲草生意有三寶:白帽、毛巾、保險箱。白帽是回民的象征,絲綢一路,做大買賣的都是回民,在勤奮巷也不例外。那么毛巾、保險箱又作何用?
2012年10月27日,記者來到西寧勤奮巷。古爾邦節(jié)的熱鬧氣氛剛剛消散,上午十點,勤奮巷就已恢復(fù)往日的擁擠。提著黃色塑料袋的人們在巷子里來回穿梭,不停地相互觀察,交談和比畫。顯然,一天的生意又開始了。
勤奮巷以前是土特產(chǎn)品集散地,后來才漸漸演變成全世界最大的冬蟲夏草民間集散地。現(xiàn)在這里有固定鋪面經(jīng)營商戶四百多家,租用巷內(nèi)小旅店做零星蟲草生意者上千人。這里的價格每天都在隨行就市地變化,而每一個變化,都會傳導(dǎo)到終端市場。
“本地從事這個行業(yè)的少說也有幾萬人,在旺季,人都是緊挨著走,別說車了,人有時都擠不進去。”二十多歲的小馬不無得意地告訴記者。他是回民,幾年前租下勤奮巷一個門面開始做蟲草批發(fā)生意。記者佯稱第一次來收購蟲草不了解情況,他操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與記者攀談起來。他說,西寧的方言外地人基本上聽不懂,不過自從蟲草生意做起來之后,這個巷子里的生意人常年跟外地人打交道,漸漸都操起了普通話,普通話都練出來了。
聽上去,勤奮巷的生意人們似乎很懂得與時俱進。但頗有諷刺意味的是,盡管每年蟲草交易量近百噸,成交額高達上百億元,這里的交易方式卻比買賣白菜還要原始。
在小馬的店門前,記者注意到這樣的場景:一個老者拎了一大袋子過來坐在小板凳上,一個年輕人隨即跟過來用本地話跟老者交談了幾句,然后老者掏出一條黑黃相間的毛巾蓋在手上,年輕人也把手伸進去。四目相視,片刻,年輕人搖了搖頭,轉(zhuǎn)身就走。這時旁邊又有一個三十幾歲的婦女把手伸進毛巾里。
小馬看出記者的疑惑,解釋說,在勤奮巷買賣蟲草,雙方絕不會在口頭上討價還價,而是將手伸進毛巾底下互相捏手指頭來敲定單位價格,“一個手指就代表一萬元”,價格談妥后就地稱重,然后一手交現(xiàn)錢,“這就用上了保險箱”,一手交蟲草,沒有發(fā)票,沒有賬本,旁觀者更是無從知道最終成交價格。
——每筆幾十萬元甚至上百萬元的交易,就是這樣在勤奮巷的地攤上用毛巾一蓋就成交了。
蟲草、牧民和“包山人”
事實上,不僅交易方式,整個冬蟲夏草產(chǎn)業(yè)鏈從牧區(qū)采挖,然后拿到勤奮巷去交易,再到供貨給外地銷售,各個環(huán)節(jié)都非常原始。
首先是采挖。目前世界上已知的蟲草500多種,而冬蟲夏草只是其中一種,且只產(chǎn)在青藏高原上。因此凡是青藏高原所跨的地域都可能產(chǎn)冬蟲夏草,包括國內(nèi)的西藏、青海、四川、甘肅南部、云南北部等地區(qū)以及國外諸如不丹、尼泊爾等國家。
以青海為例,“牧民有權(quán)利把草山承包給你,讓你去挖蟲草。”小馬告訴記者,“比如在青海有座垃圾山,山上盛產(chǎn)冬蟲夏草,這兒方圓幾公里是這個牧民的,那兒方圓幾公里是那個牧民的,都有劃分。”
早些年是牧民自己采挖。小馬介紹說,冬蟲夏草只有10天的壽命,頂出草皮后的4天至5天的蟲草是最好的,在硬土地上生長出的蟲草是最優(yōu)質(zhì)的。把蟲草挖回家后,牧民們要用牙刷輕輕拭去泥土后陰干,再拿到勤奮巷交易。顏色越鮮亮,個頭越大,品相越好的冬蟲夏草等級越高,價格也就越高。
然而,這種簡單粗放的采挖方式隨著近些年冬蟲夏草價格的走高,越來越多的外地人覬覦這一蟲草產(chǎn)業(yè)鏈的最上游。“包山人”由此誕生。
每逢四五月份冬蟲夏草成熟的時候,“包山人”就從牧民處承包一個草山,然后在當?shù)亟M織務(wù)工人員每天上去挖蟲草。一方面,包一個草山最便宜要20萬元到30萬元,貴的要100萬元到200萬元,另一方面,雇用工人后不僅包吃包住,每挖到一條冬蟲夏草,還要向工人支付約6塊錢。有人據(jù)此計算,這樣下來挖一千克蟲草的人力成本就超過3萬元。因此,“包山人”往往采取包山與向牧民收購并行的操作方式,“挖出來一條給你五六塊錢,或者按天算,一天一兩百塊錢,總之你去開挖,挖了以后統(tǒng)一拿到我這邊來,我收了以后就運到勤奮巷交易。”
現(xiàn)在,像小馬這樣的“坐商”一般是不會到牧區(qū)的,與他們交易的幾乎都是“包山人”。每逢成熟季,“包山人”天天早上都去牧區(qū)收購,晚上發(fā)車下來,然后第二天早上再去勤奮巷交易。對小馬們來說的確便利,但事實上,多了“包山人”這一環(huán)節(jié),小馬們到手這批蟲草的價格已經(jīng)悄然上漲了不少。
這是其一。其二,早些年牧民們每每采完蟲草,都會把草地墊平以求保住這份資源。但草山承包給了“包山人”后,“包山人”為了多掙錢,每天派上山挖冬蟲夏草的人成百上千,并且挖完后還不把草地墊平。“現(xiàn)在冬蟲夏草越來越難挖了,雖然有關(guān)方面也在積極治理生態(tài),但在巨大的利益驅(qū)動下,治理工作并沒有多少進展。”對此,小馬也有些無奈,“就連牧民們自己都覺得就算自己不挖,別人一樣要挖。”
非官方統(tǒng)計數(shù)據(jù)顯示,青藏高原上的冬蟲夏草,最少一年產(chǎn)80噸,最多一年產(chǎn)120噸。而破壞生態(tài)的后果是,往年蟲草的產(chǎn)量規(guī)律一般是每三年一個高產(chǎn)年,2012年這個本該高產(chǎn)的年份卻比2011年產(chǎn)量還低。以西藏為例,那曲地區(qū)今年共有15.06萬人參加采集蟲草,產(chǎn)量約16.3噸,相比去年同期減產(chǎn)3.7噸。而青海玉樹、果洛等主產(chǎn)區(qū)的蟲草產(chǎn)量,也比去年下降30%到40%。
與之相對的是,2012年是冬蟲夏草價格的歷史最高峰。小馬告訴記者,在西寧勤奮巷,最普通的2000條/500g的冬蟲夏草,對外銷售的批發(fā)價最高突破6萬元/500g,較好一些的1000條/500g的11萬元/500g,最頂級的品種則是賣到12萬元/500g以上.。而在西寧七一路上的新千蟲草國際交易中心,記者看到1000條/500g的冬蟲夏草價格就在13.8萬元/500g左右。
——價格高企帶來資源的稀缺,資源稀缺反過來又導(dǎo)致價格的再度走高。這無疑是個惡性循環(huán)。
層出不窮的銷售貓膩
章哥是記者通過熟人引見的勤奮巷生意人。他從13歲開始接觸蟲草行業(yè),至今已經(jīng)二十多年了,產(chǎn)業(yè)鏈上的所有環(huán)節(jié)都做過。他見證了最普通的2000條/500g的冬蟲夏草從1000元漲到6萬元。他說,這里面門道太多了。
“這里面”,主要是指勤奮巷供貨給外地銷售環(huán)節(jié)。“現(xiàn)在市場上流通的冬蟲夏草,40%是代購,30%是藥店和品牌銷售,剩下的30%是來自批發(fā)市場。”而這三種渠道大多都是從勤奮巷進貨,“在蟲草顏色,在干濕度,在條數(shù),在斷條、穿條等等方面,可做的文章太多了,價位錯差特別厲害。會不會遭遇‘市場貓膩’就看買貨人的專業(yè)水準了。”
譬如顏色。章哥從事這個行業(yè)久了,光看顏色就能知道是從哪個山上來的貨,甚至能看出是靠陽邊山上還是陰邊山上,“顏色和光澤都不一樣,這樣對方就知道你是行家,不會漫天叫價,不過這些東西沒有人教你,只能靠自己慢慢去悟。”
又譬如條數(shù)。“可以讓你數(shù),但數(shù)的時候就有很多手腳了。”通常銷售人員都知道在這批貨中有大有小,他會抓大的那塊讓顧客數(shù),并且不會讓顧客全部一根一根地數(shù),而是只數(shù)大的,最后求比例。一般來說算出來的比例都跟顧客買的數(shù)字差不多。
如果有顧客想全部數(shù)過,那是不被允許的。“這是行業(yè)的規(guī)矩,任何人都不會讓你全都數(shù)過。因為冬蟲夏草上面有泥土啊水分啊,顧客在抓的過程中多多少少掉下來一些,可能就會損耗好幾千塊錢。”
“我們懂行的人,他說他是1200條/500g的,我立馬可以給他明說這是1500條/500g的貨。”而且像章哥這種老手知道對方出貨的規(guī)律:上面放的就是大一些的貨,下面也是大一些的貨,只有中間是一般的貨。所以章哥一般都會伸一只手進去把上面的撥開,拿中間的那部分,或者直接把手從旁邊伸進去,拿中間的。“這都是有講究的。”
但如果你是外地人,你即便知道這種情況,商家也不會讓你抓,你抓了以后他們又會用其他的方式。“比如說你數(shù)這一把,我數(shù)那一把,到最后總之算出來的數(shù)字肯定是接近你要購買的量。這里面水太深了。”
不僅如此,為了牟取暴利,很多銷售商還對冬蟲夏草進行“暗加工”。
比如有些銷售商將斷掉的蟲草通過人工粘結(jié),模仿完整的蟲草。又比如冬蟲夏草被放置一段時間,水分被蒸發(fā)掉后會變干。為了加重,銷售商會把它弄濕。因為濕度在一定程度上是被認可的,它有九成干度,或者是九五度,或者是全干,有一個規(guī)定的范圍。“但你知道怎么做嗎?直接喝一口水含在嘴里,然后‘噗’一下噴在蟲草上。”章哥邊說便給記者比畫。
這種“暗加工”在當?shù)仄鋵嵢巳私灾?,彼此都心照不宣。章哥告訴記者,掂一掂、抖一抖能把冬蟲夏草上的泥土抖落下來,而摻土、摻水一般能增重一兩至二兩。若以現(xiàn)在較便宜的4萬元一斤算,一兩土和水就值4000元,二兩就能多賺8000元——這或許是世界上最“昂貴”的土和水了。
如果說這些“暗加工”還在可理解范圍內(nèi),更可怕的就是“有些人為了加重,在蟲草內(nèi)插竹簽鋼絲,把重金屬抹到蟲草尾巴上,或者用針管向內(nèi)注射水銀。這讓蟲草不僅無法起到原本藥效,還會對人體造成傷害。”章哥無奈地說,“以前這里的人靠肉眼來辨別冬蟲夏草,近幾年卻不得不通過機器X光剔除用金屬加工過的冬蟲夏草了。”
與此同時,還有用其他種類蟲草冒充冬蟲夏草,用偽品如地蠶、地筍、白僵蠶等冒充冬蟲夏草,還有以其他物質(zhì)按冬蟲夏草的形狀制作后偽充,比如模型壓制品(淀粉、酥油糌粑或石膏等壓模加工染色)、淀粉與黃花菜偽制品、蟲體與黃花菜偽制品。“這種行為只能騙得了外行,但事實上絕大多數(shù)消費者都是外行。”
這就牽扯到冬蟲夏草離開勤奮巷后的流通環(huán)節(jié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