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年7、8、9月間,是野生菌愛好者的節(jié)日,因為彼時正是云南各樣野生菌蓬勃上市的季節(jié)。等了一年饑腸轆轆的人千里迢迢到云南,沉下來,每天用新鮮的各種叫不出名字的肥嫩喜人的菌子把自己喂飽,吃到渾身都充滿了菌子帶來的大山靈氣,然后嘆一口氣說,恩,這才是鮮美的生活;在大都市中對眼花繚亂的添加物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的人,這個時候都敞開了胸懷,心安理得地享用著這純潔無暇的天然食物,想象著自己從尾氣中抽身,一腳踏進空氣清甜的深山之中;廚師們,也不再滿足單調(diào)的品種,除了松茸,他們到云南尋找松露、羊肚菌、牛肝菌……名廚們的季節(jié)菜單上,漸漸出現(xiàn)了新鮮云南野生菌的名字,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,不用法國意大利舶來品,在中國西南就蘊藏著豐富的菌類資源。
對于土生土長的云南人說,記憶里下雨天吃菌子,是天經(jīng)地義的事情,菌子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,整個夏天,仿佛隨雨水和雷聲而來的,全是鮮美肥嫩的菌子,找菌子也會是兼具郊游和探險于一身的有益活動,人人可得,絕無成本。只要雨過天晴,隨便找個山坡,就能完成這項游玩與美食同時進行的活動。往往需要一根棍子,一個竹簍,有經(jīng)驗的人帶著新人,在不高的樹林中轉(zhuǎn)轉(zhuǎn),就能五顏六色地滿載而歸,分辨毒菌是多數(shù)生活在山區(qū)的人小時候的基本生活常識課,敏銳的找菌直覺也仿佛天生帶來。摘了一背簍一背簍的菌子,吃不完的就拿到城里買賣,再多得吃不完,就用油炸,做雞樅油是以往家家必備的節(jié)目,雞樅多得要泡在大盆里洗,用菜油炸干水分,只剩下噴香撲鼻的一小罐,可以累月地存放,長久享受著美味。至于松茸,尋常人家常常不屑一顧,最多用曬干的燉雞。又或者松露,那是氣味古怪口感不佳的東西,拿去喂豬,或者扔在地上白白爛掉。比這兩種有魅力的多得是。
確實,大概沒有一種食物可以像野生菌這樣,只需要雷電、雨水,就在隨便一個山林里生長,然后由散步的山民揀回來入菜。整個生長過程,與現(xiàn)代農(nóng)業(yè)完全無關(guān),只靠老天賜予鮮美和清甜的滋味,所謂山珍,也不過如此。人們每年享受著它的存在,像空氣一樣自然,絕不過度索取,也不刻意維護,就像相處了多年的老友,不用言語就早有默契。
然而如今,這樣古老的傳統(tǒng)被打破,被視作理所應(yīng)當?shù)亩髻n越來越稀少,越來越珍貴,人們急切地從這大山的賜予中抓住財富,新鮮的菌子被運送到遙遠的地方,滿足遠離大山的人們嘗鮮的需要,云南的野生菌漸漸從尋常人家的季節(jié)野菜變成了高檔餐廳里的貴價食材,而找菌子、吃菌子那天生樸素單純的快樂日漸稀薄,山珍處在被浪費的境地。
所以,趁著還來得及,進山去吧,只有親手從松林中摘起一朵沾染著泥土和雨水的菌子,才能真正體會到山珍的真正含義,實現(xiàn)自然與人的完滿的輪回。
尋菌高黎貢山
找尋云南野生菌越來越不是容易的事情了,眼下雨季到云南,人們都在搖頭,菌子格外地少了,雞樅許多山頭已經(jīng)幾乎采不到一朵,價錢也數(shù)十倍地上漲著,一朵要賣上百塊,品質(zhì)好新鮮的,對于居住在城里的人來說,更是少見。制作雞樅油的傳統(tǒng),也因為昂貴的原因,幾乎要中斷了。山珍名副其實地珍稀了起來。松茸也不容樂觀,松茸,是云南對外影響力最大的菌類,產(chǎn)量和價格都頗高,但因為它并不像尋常菌類那樣長在山坡上,一般的山里是找不到的,往往需要3000米的海拔、5年以上的林子,在云南,也只五街、劍川、香格里拉那些難以進入的深山里才多。人們?yōu)榱司訋淼木薮罄麧櫾诓晦o辛勞地奔忙,令本來詩意的“找菌”變成了緊張的工作。
特意找到了在云南專門做野生菌貿(mào)易20 多年的云南茂昽的老趙帶路找菌,又約了名廚梁子庚,對山中尋寶之旅充滿了期待。提前一個月與老趙定下計劃,要到香格里拉這個高品質(zhì)松茸的最佳產(chǎn)地,然而,每隔兩天就向山里打聽一次天氣,盼來打雷下雨,偏偏雨又太大下得太多,眼下出產(chǎn)非常少,雨中山勢險惡,收購點都無法開工。只好計劃轉(zhuǎn)而沿著劍川、南華一路走下去。
下雨也是個問題
關(guān)于下雨和找菌的關(guān)系,其實是很微妙的。好吃這一口的當?shù)厝藗冊缇涂偨Y(jié)出了一套看天吃菌的秘訣,最基本就是將夏季的雨分成若干細微的品種,最恰當?shù)谋硎鼍褪钱斈骋惶祀婇W雷鳴過后,下了一場開始猛烈繼而整齊有序不大不小的雨之后,第二天早上晴空艷陽,那就一定有菌子破土而出了。要等到太陽把紅土都曬干了水分,才可以進山找菌。
這種出菌子的天氣,在過去是常見的,眼下卻盼也盼不到。想象中漫山遍野都會是等待采摘的松茸,變成了仰天長嘆。老趙邊開車在盤旋的公路上雨中飛馳,邊描述了這件事情的不確定性。下大雨不行,山高路險,連山里向?qū)Ф疾桓屹Q(mào)然進入;云南做松茸生意的人實在不少,每一座山怎樣拿到最優(yōu)是各個供貨商的爭奪焦點,遇到罕見的好貨,賣給誰常常是個問題,于是最強的那一個先挑,逐層下放,變成一個弱肉強食穩(wěn)固的層級社會。最后到達城市里菜場的菌子,已經(jīng)至少被周轉(zhuǎn)過三四次了,靈秀清逸的神氣散走了不少,只剩個叫人嘴饞的肥壯的身體,輾轉(zhuǎn)著進了誰家傍晚的炒鍋。
忽然就覺得,吃個新鮮的菌子真不容易。
高黎貢山采菌
下了幾天的雨,好不容易這一天暖陽當頭,一時間將山里各樣菌子一并催將出來。一行人得鄉(xiāng)野村婦指引,欣然前往。路邊這座山并不高,早晨的乳白色霧氣剛剛消散,松樹挨著櫟樹,櫟樹挨著松樹,太過年輕或者十分茂密的混合樹林都是長不出菌子的,只有疏密相當、陽光可以透過樹葉的間隙照在樹根附近才行。紅土地上覆蓋著厚厚一層半腐爛干枯的樹葉和松針,菌子就藏身在葉子下面,老玉色的青頭菌、黃澄澄的雞油菌、黑漆漆的牛肝菌、雪白的雞樅花,紛紛躲避著巡山人的眼睛。
所以需要一根樹枝,齊腰的,拿在手里,彎腰低頭在不高的樹林中穿行,一邊用樹枝撥開樹根附近的枯葉雜草,搜尋那些躲藏的珍寶。太陽曬出些蒸汽來,樹林里有泥土和松樹混合的潮濕溫暖的清香味道,這一趟決計不輕松。
菌子并不需要播種啦,松土啦,施肥啦等等,只要一個晴天霹靂,一場雨,它就冒了頭,懷疑那是一種菌子的魔法,因為要么轉(zhuǎn)遍整座山一無所獲,要么只尋著一朵就像念出了阿里巴巴寶藏的咒語,大大小小各色的菌子都自動從藏身之處冒出來等你去采,這就叫菌子的窩。
那一朵青頭菌是第一個被發(fā)現(xiàn)的,大喇喇地開在一個斜坡上,青色斑紋有點像古代的銅盤,幾根褐色潮濕的松針搭在上面,算是不起作用的掩護。握住菌柄,輕輕一提,雪白的根就整個露了出來,那雪白如同在牛奶中浸過一般,一點點黑色松軟的泥土粘在上面,更加襯托出那菌的細膩潔凈,竟然像粗布麻衣也蓋不住脫俗之氣的世外仙人。
菌是有窩的,如果發(fā)現(xiàn)一個,周圍往往有一群,果然,在櫟樹下那一片蓬松的苔蘚邊歪歪扭扭地擠著一簇雞油菌,金黃色油汪汪的,好像十分不甘心要全力擦亮巡山人疲倦的眼睛,挖出來就像捧著滿手黃金,把周圍都照亮了。
采菌本是相當隨意的事情。早年間,住在山腳的居民,常常是身手矯健的,當客人來訪,廚房里冒起炊煙的時候,就有個主婦想起來“今天有菌了,我來加個菜”,然后就兀自拿個搪瓷大碗,開了后門進山去了。不到一個小時,她也必定笑吟吟地端著一碗黃的綠的黑的各種雜菌下山來,進廚房切點臘肉,叮叮當當?shù)厍辛司统醋饕槐P。運氣格外好的,還會帶一朵如同雨傘半開的灰色雞樅菌下來,那就撕一下放在走地雞湯里吧。
然而,如果不是親身經(jīng)歷登山、在密林中穿梭尋找菌子,很難體會到山珍的真正含義。那些自自然然、輕輕松松長在半腐爛的松毛和樹葉下面的菌子,菌傘里盛著還沒有被曬干的昨夜的雨水,就像鉆石。菌子從松軟的土里冒出來,又是一塵不染,此刻說起荷花什么的都顯得俗氣。這種胖嘟嘟的食物,是去年同一個地方那朵盛開的菌傘灑出來千萬孢子中的一個,就像老朋友,客客氣氣地就在樹下等著。也有偶遇的采菌人,那便是緣分了。
菌山下面就有好餐廳,鄉(xiāng)村名店,經(jīng)??梢猿缘叫迈r下山菌,常年客源不斷,尤其是夏天。一道黃燜牛肝菌,飽受在野派吃客的推崇。黃燜牛肝菌的主料,都是紅見手。不管是紅見手還是黃見手,都有微毒,然而又極美味,所以云南做法一定是重油反復(fù)加工的切薄片干椒或者青椒炒,黃燜,當屬非常另類。
做得端上來,一盆黃澄澄的黃燜肥雞,里面夾雜著大塊的黃見手,要么是完整的小骨朵,稍微大些的,最多一分為二,決計不會比麻將小。盆里醬香四溢,咬一口那大塊的菌,爽脆又多汁,雞油包裹著,又滑嫩,吃起來有層次又相當分明。其實讓人最感嘆的一件事情,就是終于可以大塊大塊大口大口地吃黃見手了,所謂大快朵頤,不過如此。至于濃郁的菌湯,最適合泡一碗飯吃,小碗還不理想,要換中碗甚至大碗,那樣才有饕餮的快感。
吃著碗里的,感嘆著菌子是時令貨,不可能隨時都有。吃了這頓,要再次體會黃燜菌的好滋味,恐怕只有等來年,等到來年雨后初晴,一大群一大群菌骨朵集體下山的時候。
是的,要等到來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