菌子，北方人叫蘑菇，云南通稱菌子。昆明人也許太喜歡菌子，把這名字“兒”化了，通通昵稱為“菌兒”，且說得飛快，聽起來就像“節(jié)”。
　　每年端午過后不久，一夜雨水，幾聲炸雷，滿山遍野的菌子就出土了。曰牛肝，曰羊肚，曰見手青，曰黃賴頭，曰谷熟，曰北風(fēng)，曰銅綠，曰雞油，曰奶漿，曰虎掌，曰雞（左土右從）……每一種都色、香、味俱備，風(fēng)味獨(dú)特，全是上得了國宴的山珍。還有刷把菌，胭脂菌……似乎略遜一籌，其實(shí)味道也不錯，同樣是很難吃得到。
　　歷數(shù)了這些菌子，我似乎聞到了它們的香味而滿口生津了。菌子的味道和香氣是極獨(dú)特的，神秘的，可以說沒有任何一種食物可以與之相比。古今中外均把菌子視為人間至味，《呂氏春秋》最早贊揚(yáng)道：“味之美者，越駱之菌”。黃庭堅贊美得更為具體：“驚雷菌子出萬釘，白鵝截掌鱉解甲。”說它像截下來的鵝掌，去甲后的團(tuán)魚。古人如此贊譽(yù)，國外亦視為珍品。古埃及法老時代，蘑菇是一種神圣食品，不準(zhǔn)平民百姓享用。羅馬人還認(rèn)為蘑菇有一種神秘力量，稱其為食物之王。確實(shí)，菌子那種似肉非肉，似蔬非蔬的絕佳口感，是任何一種食品無法比擬的。從營養(yǎng)學(xué)的角度看，菌子還是一種健康食品，它高蛋白、低脂肪、高維生素、低熱量、且極富食物纖維和礦物質(zhì)。云南菌子種類之多，全國無有出其右者。
　　先說一種叫“雞（左土右從）”的。此物之所以與“雞”聯(lián)系起來，想是其柔嫩的纖維有一種如“新剝雞頭肉”之質(zhì)感，卻遠(yuǎn)比雞肉還嫩，還鮮，還香。汪曾祺先生稱其“味道鮮濃，無可方比”。云南視其為菌中之王，似不為過。雞（左土右從）很怪，你若專門去找，很難找到，常常是“踏破鐵鞋無覓處”可又“得來全不費(fèi)功夫”。有時在你找了很多別的菌子以為再不可能找到雞（左土右從）時，它卻在你回家的路上，草叢里、土堆旁迎候你，給你大大的驚喜！我在“五七”干校時，一夜風(fēng)雨之后，在我的籬笆床下，居然也躥出了七八朵雞（左土右從）！我那份高興，真有一種天上掉餡餅的感覺。有種說法，雞（左土右從）今年在哪兒找到，明年在同一地點(diǎn)又可以找到。找到雞（左土右從）的人于是三緘其口。“五七”干校之后不久就撤銷了，也不知長出的雞（左土右從）飽了誰的口福？
　　雞（左土右從）在云南分布甚廣，內(nèi)地則無。作家張潔有次和我談及已故的馮牧先生，說他在世時常談及云南的雞（左土右從）。她問，真那么好吃嗎？什么樣兒？我一時無法形容，只好告訴她雨季來云南準(zhǔn)能看到、吃到。
　　云南還有一種極為特殊的菌子叫“干巴菌”。云南人把風(fēng)干的肉叫“干巴”，此物極像一塊干巴，或者說更像一塊塊焦炭或干牛糞，長相不雅，實(shí)在沒看頭。從生物學(xué)角度看，是否屬于蘑菇一類？我存疑。所有菌類皆從林中、從草叢中撐出一把把小傘，如美人般亭亭玉立，唯有干巴菌，是藏匿于落地的松針下，要扒開松針，刨去地表土才能找到。汪曾祺先生當(dāng)年在西南聯(lián)大，最初看到干巴菌時一直懷疑“這東西也能吃？”及至“把草莖、松毛擇凈，撕成蟹腿肉粗線般的絲，和昆明的皺皮青辣椒同炒，入口便會叫你張目結(jié)舌。好一個“張目結(jié)舌”！這是初嘗干巴菌者對此物最到位的評語了。干巴菌入口脆、香、鮮，很有嚼頭，特別其獨(dú)特的異香是任何別的食物所沒有的。炒菌時常常是一家炒菌，香飄四鄰。雨季，過道里異香撲鼻，云南人聞到都知道那是有人家在炒干巴菌了。還有虎掌菌燉紅燒肉香味也非常獨(dú)特，惜乎很長時間市場上罕見此物了。
　　或問，云南有名貴的松茸嗎？有的。過去云南人嫌它有怪味，很少吃，有的地方還大不敬地叫它“狗雞（左土右從）”，不吃。只是這幾年出口變得金貴了，才在筵席上見到。
　　還有一種菌比較稀罕，出口時有個名字叫“松露”。很詩意的。在法國，只有普羅旺斯才產(chǎn)，價格幾近黃金，舍不得凈吃，只在菜肴里放一點(diǎn)點(diǎn)，提提味道而已。在歐洲，到樹林里找松露得靠訓(xùn)練有素的狗或豬來嗅。知道這一點(diǎn)，才想起滇中有一種叫“豬拱菌”的，名字俗一點(diǎn)卻正是此物。產(chǎn)量少，價位高，當(dāng)云南人發(fā)現(xiàn)它是一種好東西時，已被經(jīng)銷商們高價收購出口歐洲了。何物“松露”？我識菌頗多，此物卻至今無緣見到，更沒有吃過。
　　我喜歡吃菌子還在于它有一種神秘性。蘑菇在一些兒童讀物里早就給孩子們一種神秘印象了。對成年人來說，它的神秘性質(zhì)其實(shí)是它的致幻性。一本科普讀物稱，亞馬遜大森林里有一種致幻蘑菇，據(jù)說，吃后會進(jìn)入一種光怪陸離的夢幻境界，巫師吃后，在飄飄欲仙之際作出占卜，其欲仙欲死之狀頗令人信服。一個英國探險家于是以香煙與巫師換取致幻蘑菇服用，此后稱，“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奇妙感受”。愛因斯坦曾說：“神秘性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之一”。云南菌子中如“見手青”者就有神秘性，它的菌蓋內(nèi)面為嫩黃色，人手一碰到就馬上變青色，故名“見手青”。此有微毒，但味特鮮特香，如烹調(diào)不當(dāng)便會中毒。菌子中毒的一個典型癥狀就是致幻性，有的人怕致幻性，不敢吃見手青，我每年則要如“冒死吃河豚”一樣專門選見手青來炒吃。吃便吃了，終無致幻的情景出現(xiàn)過。
　　又到吃菌季節(jié)了，不禁想起兒時三五個小伙伴背個小竹筐上山采菌的情景，采一筐各種菌回來吃個夠，我的菌癮大約就是兒時染上的。往后每年到了雨季便想吃菌子。今年我照例要吃見手青，還要吃雞（左土右從），吃干巴菌。前兩天到農(nóng)貿(mào)市場一問，乖乖！雞（左土右從）、干巴菌已瘋漲至每斤800至1000元。我不禁想起，十年前當(dāng)菌子還是一種大眾食品的時候，市場上常見小家碧玉趿一雙紅塑料拖鞋，手舉一個小小的竹筲箕施施然漫步在農(nóng)貿(mào)市場，仿佛廚房里一切就緒，單等菌子下鍋。時隔10年，眼下這樣的高價，市場上再也見不到這種風(fēng)景了。幾乎大多數(shù)菌子都被餐館、酒店收購，因之價格暴漲，一般平民百姓是很難吃得起菌子了。盛產(chǎn)菌子的云南易門縣每年都要搞一次“云南野生菌交易會”，屆時十里長街?jǐn)[滿了各種各樣的菌子，餐館也凈賣菌子，這樣的場合罕見老外，我想，如果哪一天干巴菌不幸被一個做蘑菇生意的老外知道，那很可能就像松露一樣，還不等進(jìn)入國內(nèi)市場就通通出口了，那時，就算你有錢也吃不上。我因之告訴一個從事外事的朋友：“你請老外吃飯時可千萬別上干巴菌。”
　　書及此，電話鈴響了。有老友電邀去吃見手青。他夫人炒得一手好菌，見手青尤妙。想到此，便欣然擱筆去也。